我從小六開始肄業於九龍華仁書院。這書院的校風極佳,影響我行事為人的操守,好學不倦、處事認真的態度。
學校是由愛爾蘭的天主教耶穌會主辨的,有優質的師資,有十多位耶穌會的神父在當中全職教導,也有三十多位本地和外地的老師任教。他們都是作育英才,身教言教,盡心竭力,貢獻給我們這一群學生,強調德行放在智力之前。
我受惠於多位老師、包括神父,他們的楷模、言行、舉止,影響我在職場的表現。譚志成老師是我中一的班主任,也是教美術的老師。他對學生關懷備至,因才施教,忠誠的教導,每堂課都準備充足,兼有濃厚的趣味。
自幼我對繪畫已有興趣,媽媽給我一支鉛筆,在日曆紙上自學,自由發揮。譚老師提升我的興趣,教導美術的基礎和原理,助我踏出起跑線。
校方著力鼓勵學生不要死讀書,支持並開辦多個學社,如音樂社、美術社、航空社等,擴闊學生的知識領域和視野。順理成章,譚老師被委派領導美術社,展開全校招募社員。我立即加入,知道在那裏我必然會有很多的學習和得益。
美術社逢週六上午必有活動安排,著重繪畫的基礎學習。譚老師教導基本功,就是鉛筆素描。看似簡單的練習,當中的學問卻是窮一生也學不完的。其中的習作是對著一座石膏彫刻的老人頭像寫生素描,描繪輪廓,分辨光暗對比,掌握筆法和線條表達。以點、線、面衍生出不同的構圖與形象,這功夫影響深遠,教曉我無論學習甚麽技能和經驗,都需要下苦工,並無捷徑,也無速成之法。
鉛筆素描之後,就學習鋼筆畫,有了鉛筆的畫工,鋼筆畫的筆法就駕輕就熟了。鋼筆是十分方便、易於携帶的工具,加上畫紙和畫板,就可以出發寫生。果然,就在隨後的週六,譚老師就帶我們到沙田火車站寫生。
六零年初的沙田還是小鎮,火車站規模細小,站外被茂密的大榕樹擁擠著,路上行人廖廖可數,是寧靜中有動態的佈局。我們一行二十多人分散開去,各佔據不同的有利位置,從不同的視野角度去繪畫這火車站。老師不停穿梭提點教導,在微風吹送的樹蔭下學習,是值得細味享往的記憶。寫生結束之前,老師要大家分享作品和心得。但見各同學從不同的角度、應用不同的演譯、採取不同的風格,把同一火車站的多姿多彩形態演譯,述說不同的典故。
我喜歡這學習的進程,自覺日益進步,興趣濃厚。從鉛筆素描、銅筆畫,進展至水彩、廣告彩。每一樣的新學習都要衝破不少障礙,克服難關,殊不容易。水彩給我很大挑戰,同時也使我有成功感;應用顏料的水溶特質,水彩可以發揮工筆和意筆的不同效果,亦即是寫實和寫意的筆法,水乾後就不能再改動,要求落筆準確,是高難度的學習。
在中二那一年,美術社主辦學校第一屆畫作比賽,在譚老師大力鼓勵下,我交了一幅水彩畫參加初級組(中一至中二),使我驚喜的,就是我得到冠軍。老師語重心詳的對我說:「你是有藝術天份,是與生俱來的,你要好好把握,考慮以藝術作一生的職業,你必有成就。」
老師更個别指導我學習廣告彩,中二那年安排我為學校的重大告示和慶典設計和製造大幅的張貼廣告,使我獲益良多。那年暑假譚老師安排我參加全港學屆的廣告設計比賽,得了優異獎。
我參加了美術社兩年,成為中堅份子,參予並支持社內負責的工作和推動的活動。我在中學期內,每年音樂社都上演一部歌劇,是大規模的製作。校方全力支持,從校外徵得協助,有全團的管弦樂隊協奏,有友好女校的女高、中音合演,校內選拔男高、低音主角,並組成合唱團。每部劇有三至四幕,即三至四套佈景,校方就把繪製佈景的重任交給美術社,我們知道真是不寒而栗。
譚老師同意這是大於我們能力所承擔的,但從積極面來看,這是對大家創意的考驗,是釋放眾人潛力和鬥志的黄金機會。萬事起頭難,第一次的製作要認真部署、週詳計劃和充足準備,就是如此這般的開始,中途因沒有經驗而犯錯,要額外時間重做。使我印象深刻的是激發的團隊精神,大家齊心,互相打氣,不計較辛勞,創意無限。每幅佈景板高20多呎,闊8呎,一部劇要約20幅,真是不可思議,我們竟在限期前完成,得到各方面的喝彩和鼓掌。隨後每年我們都接受這差事,持續學習,持續進步。這經歷不只在美學上使我進步,更深遠的教曉我人生處事的態度。
我中三那一年譚老師推舉我為美術社的主席,參予和負責社務的策劃和推動。那年我們舉辦了大型的畫展,教授基礎班和中級班,推進先行者交流和切磋,和製作歌劇佈景。
同一時期老師在百忙之中不忘教導我學習油畫。油彩和畫具的費用不是我能負擔,他知我家貧,自掏腰包買了給我,囑咐只要我用心學習,就是他的回報了。
油畫是繪畫登峰造極的層次,美術社有多位同學在校外已拜名師學藝多年,已累積不少畫功,完成不少有水準的作品。雖然我沒有這些學習的機會,但譚老師卻自願義務去教導我,堅持他是我的伯樂,看到我天賦的美術才華,定意要栽培我。
畫油彩要有很多客觀的條件,足夠的空間擺放畫架、畫板、顏料、不同大小形狀的畫筆、油畫刀、調色板、松節油、亞麻籽油等,我居住的環境擠迫狹窄,無法滿足這要求。不久,因中學會考臨近,需要專心讀書,唯有忍痛終結油畫的學習,把用具和材料送還給老師。我難於啓齒,除了重覆「謝謝老師,對不起」,真是無言以對。譚老師拍我的肩膀,說他明白,叫我不要介懷,他只寄望我一生不要放棄繪畫。
美術是我的愛好,但工程卻使我更著迷。我選讀電機工程,大學畢業後工作越來越繁重,停不了的進修,事業的壓力,早已無暇再拿起畫筆,也無心情去創作。
我中學畢業後不久,譚老師離開任教了15年的母校,赴英國進修,研讀博物館學。回港後加入位於大會堂的初創香港藝術博物館,成為副館長。其後,他晋升為首任總館長,領導策劃並完成位於尖沙咀的新藝術博物館。譚老師是一名藝術家,他推動新水墨畫運動,開創了水墨畫大膽創意的新領域,被譽為「香港藝術之父」。
我在博物館與譚老師重逢,他才知道我已選擇了工程為我一生的職業,他是失望的,但仍然表達他沒有看錯我的藝術天份,提醒我不可埋沒這才華。時光飛逝,眨眼間我已退休了。四十年的職場生涯,並沒有沖淡我對藝術的熱誠,更沒有磨滅譚老師對我的期望。我定意重新出發,畫好我的畫作,好向譚老師交待,報答他啓蒙我藝術的心願。
我循著昔日老師的教導,先自學素描和鉛筆畫,再學粉彩。譚老師曾鼓勵我學粉彩,這是另類具挑戰、易學難精的一門技藝。過去我沒有條件和機會嘗試,現在必要努力學習。
其後我開始用壓克力顏料作畫,中學時學習的油畫基本功,造就了我可以快速入門。壓克力可算是現代版的油彩,是水溶性,免去松節油、亞麻籽油強力的揮發氣味,快乾,凝固後就像油彩般堅硬,防水、防潮、防紫外光,易於長期保存。這成為我繪畫的終極,定意在這平臺上繼續學習。
譚老師退休後移居加拿大多倫多市,與兒子團聚。後回港定居,獲聘為香港浸會大學創意硏究院名譽教授,退而不休,貢獻給下一代。他不幸患上腎癌,接受治療,同時積極完成《從文化角度認識香港藝術》的出版。後癌細胞擴散至肺部,治療無效。適逢我途經香港往星加坡主講論壇,我到醫院探望他。我把我的畫作上載在平板電腦給他品評,時隔數十載,他仍記得我的構圖風格,他老懷安慰的說,我的畫作已達高水平,他一直認為創意是與生俱來的,對多年前的獨到視野和遠見感到自豪。我承諾從星加坡回程再去探望他,很可惜他已離世了,那是我的遺憾。我參加了譚老師的追思彌撒,告别一代宗師,並向他致敬。
九龍華仁書院之寶貴價值在於教師團隊,他們身體力行,對學生無私奉獻,言教身教,培養德行和心志,建立人是最崇高和具影響力的使命。
譚老師是藝術的表表者,是我生命師父,他一生的楷模對我影響深遠。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對事、對學生總是散發出滿有信仰的氣質,叫人羡慕。他從不把教條、宗教術語掛在嘴邊,只用言行述說他的價值觀。
他亦師亦友的教導我、鼓勵我,他是先行者,毫不吝惜把經驗與我分享,他是同行者,認同我的限制和掙扎,陪伴我一同面對和解決困難。他開啓我美術的眼光,尖銳的問題,親切的熱誠,使我肅然起敬。他的活脱風格啓發我的思維,用美學去看世界,知曉人生是可以色彩繽紛、豐富和璀燦。
藝術評賞是個人藝術知識的考驗,亦可作為對個人的觀察力、理解力和分析力的訓練,可鍜練和建立具系統性、批判性及積極性的獨立思考習慣。譚老師教導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專心誠意去做事,甚麼疑難問題都能解決,他的教晦使我一生受用。他貫徹始終的積極態度是十分勵志的。
我的孫兒也有美術的天份,我想這是遺傳吧!我教他繪畫,由基本功開始,他有很強的領悟力,有良好的學習態度,表現出滿意的進步。我盼望把這藝術傳承下去,無忘譚老師對我教導之恩。
願你欣賞我的畫作,從中看透我在畫中的表述,傳遞的信息和心中的願景。寄望你也把這價值傳承下去。